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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崔卫平:迷人的微笑或黑格尔式的灼伤”的版本间的差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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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4年11月5日 (二) 04:53的最新版本

参见 崔卫平

在某种意义上,米沃什的这本《被禁锢的头脑》,比乔治奥威尔的《一九八四》更加伟大和富有意义。奥威尔的那本是预言幻想小说,身在英国的奥威尔,并没有亲身经历俄式极权主义,没有看见它如何从一个社会内部成长出来。任何被称之为“怪胎”的东西,都不可能仅仅是外来的,“被植入”的,而是有其自身深刻的历史、文化及人性的原因。米沃什写在1951年的这本,重心放在了人们如何从自身的处境、困厄及个人野心出发,自觉并入强势力量,最终变成了压力的一部分。书中所见所闻,为作者本人亲身经历。

需要将这位作者再说几句。切斯瓦夫?米沃什(1911——2004),波兰诗人,1980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。其时他在美国一所大学斯拉夫语系教授文学,在波兰语故乡他的作品不能被提起,只能以地下的方式加以流传。曾经有人运用气球,将这本《被禁锢的头脑》,从美国降落在他母语的土地和山峦上。他被隔离的原因在于写作这本书那年早些时候,他从波兰驻外使馆文化参赞的位置上离任出走。

没有人理解和接受他。时值冷战初期,巴黎的知识分子如萨特波伏娃正陷入与斯大林主义的调情,巴黎的波兰侨民不相信“新信仰”的建立,不完全是高压和恐惧,而是由于有人相信了某些“真理”。一位巴黎的心理医生认为,一个人已经在现有体制中拥有体面位置,居然还要流亡他乡,“一定是疯了”。

他本人之倔还在于尽管饥寒交迫,但是他不拿自己的故事和身份去赚钱,他是唯一一个不给“自由欧洲”写稿的流亡作家。而且很多年他为自己出走的选择感到“罪过”和“羞耻”,这种感觉伴随了他的一生,认为那除了是一个灾难,而不是别的。

他的诗歌与其他散文作品在中国一直有出版,对于许多中国诗人来说,米沃什是他们的最爱。而这本《被禁锢的头脑》,在人们翘首以盼很久之后,即将有中文版面世。“被禁锢的”一词在波兰文里,有着“使信服”、“使信任”,以及“被奴役”的意思。换句话说,如果存在奴役,它也并不是强迫的,而是有着许多心甘情愿的意味。新信仰也许带着迷人的微笑,令人折服而不仅是压迫,使得这本书拥有了极为丰富的阐述空间。

当然,这一切首先发生在不可抗力的形势之下。米沃什提到他两次目睹苏联红军朝向“西部的进军”。第一次是在1939年德国与苏联的“里宾特洛甫—莫洛托夫条约”之后,米沃什的出身地立陶宛被归入苏联的统治区,红军开进了维尔诺(当时立陶宛首都)。第二次苏联军队从德军手中重新夺回和占领了这个地区。米沃什将这种势不可挡的力量称之为“压路机”。“它沿途粉碎了一切,也粉碎了每个国家人民的希望,使其产生悲观失望的宿命情绪”。

今天的人们想要在脑海中再现那种场景是很困难的:一方面,是战争结束之后满目疮痍,百废待兴;另一方面,是前进中的歌声、旗帜,历史仿佛朝向一个无可辩驳的方向——实际上人们是第一次遇到了“历史”这个词,它排山倒海似的压了过来。摆在人们面前的,就是如何不要被甩下来,如何适应这种形势。“他们能做什么?逃到森林里去?上吊?可是他们想活着,并且乐于接受重建国家的口号,最后逐渐接受了马克思主义。” 这样说话时,米沃什几乎是喊出来的。

社会危机和身家性命的危机,使得人们忘记了他们的精神道德危机。人们把这个事实轻轻地压下了。耻辱印在他们的脑门上,而他们尽力想要忘却。该书共九个章节,第一个章节的标题为“‘穆尔提—丙’药丸”。它来自一位波兰作家维特凯维奇发表于1932年的小说《永不满足》,其中各式人们讨论各种各样的问题,从胡塞尔到卡尔纳普,但在精神上陷入了虚无主义,深感一切都没有意义。市面上开始流行一种据说是蒙古哲学家的药丸,吃了这种药丸人们就会变得安详和幸福。米沃什借用小说中“穆尔提—丙”药丸这个比喻,来形容新信仰给人们精神上带来的稳定作用。而这种药丸之所以生效,在于人们呼吸的空气中有这样四种元素:

一、空虚。在精神上失去依靠。失去对于世界的统一解释和统一图景。这种东西原来可以将一个社会里从农民、马夫、工人和研究形式逻辑的大学生连结起来。辩证唯物主义正好提供了一套新的对于世界的完整解释。让孤独人有了依靠,让感到百无一用的人们,觉得自己重新对社会有用。

二、荒谬。无意义感。原有传统的、温情脉脉的的生活被打碎了,人们看到的是一些赤裸裸的生存行为:吃、喝、赚钱、做爱、生孩子,这让知识分子感到心灰意冷。用我们这里曾流传的一句话叫做“小资产阶级的苦闷”。米沃什强调,那些以传统社会看来的“异己分子”,最容易被新体系吸收。相反,那些能够脚踏实地生活的人们,却不太容易受到这一套眩惑东西的影响。

三、必要性。米沃什指的是一种徒劳感。知识分子害怕自己的工作是无效的,他担心自己写下来的东西没有创造力,跟不上时代的脚步和需要。而那种叫做新信仰的东西,既能够反映社会新的变革,还能够指导这种变革。这就好像一下子骑到老虎背上去了。人们愿意为此赌一把。

四、成功。正在发出召唤的未来,需要一个当下的行为,就是成功地克服自己。人们需要接受一些“手术”。而周围已经有人经历过了。跨进一个新的大门对一个人并非易事。从前习惯了绝望与否定的语调,现在的任务是要换一种肯定的和歌颂的。他突然发现,这是能够做到的,他“度过了转折期”。前方是一条看上去金光闪闪的大道。

尽管这之后人们广泛落下了的毛病,是各种重度和轻度的、长期和短期的精神分裂症。而在表面上,人们更多表现为喜气洋洋,像被集体施了催眠术一般,脸上挂着那种沉默诡异的表情,从此不再开口。

稍微拉远一点看,由战争的暴力与破坏一下子摔在人们脚面上的问题,同时也是一个现代性的遭际。人们从一个自洽的、受庇护的传统社会,被抛进个人需要承受巨大压力的现代社会,一个由陌生人组成、在他们之间开展平等合作的大型社会。许多传统文化并不提供这种支持。运用前现代的方式去解决现代性的问题,本来应该往前一步,结果却变成了往后一步。

在“人”和“历史”之间,米沃什选择了“人”。历史不能代替道德,也不能代替人的良心。

书有其自身命运。随着时间的推移,该书的第三章“凯特曼——伪装”,显得越来越有意义。它不仅适合极权主义的早期,而且对于后期极权主义,同样有着巨大的穿透能力。

米沃什引用了一百年前法国驻波斯外交官的一项发现,它被称之为“凯特曼”。按照这位外交官的描述,穆斯林世界的某些人们认为,为了使得自身信仰免遭世俗世界的伤害,不仅应该对此保持沉默,而且还要公开否认自己的观点,公开羞辱和贬损自己,采用对方的立场和语言,借以蒙蔽对方,引对手犯错误。

自己的错误也是因为对方。这是你的逻辑,所以是你的错,你的不幸和无力。这样一来,事情的性质发生了变化:本来是被迫撒谎,现在变成了一项主动的策略。他继而不承认自己是一个被欺骗者,而自认为自己是欺骗对方的人。在这种欺骗中,他获得了某种道德上的优越感。

米沃什抱着一种博物学家的兴趣,列举了各种不同的“凯特曼—伪装”。

  • 民族凯特曼。既然你们说苏联是最伟大的,那么令我不受非难的办法就是——每说一句话,都称赞一下俄罗斯的成就,腋下随时夹着一本俄罗斯杂志或书籍,嘴里时时哼着俄罗斯歌曲,在俄罗斯艺术家演出时,报以热烈的掌声。而实际上,他可能认为那是一个野蛮国家,对此只有无比藐视。
  • 革命纯洁性凯特曼。人们全身心地被“圣火”的神话所充斥,又被彻头彻尾的仇恨所灌满。
  • 美学凯特曼。一个人在家里坐拥广泛收藏的各国作家的经典作品,以及各种现代艺术的唱片、图册,他已经从这种东西中形成了自己的美学品味,但是却随时准备抛弃和牺牲它们,加入到流行的恶俗趣味中去。
  • 职业工作凯特曼。一个学者能够做到严格按照党所指引的方向,做符合某个要求的报告.
  • 怀疑论者凯特曼。即犬儒主义凯特曼。
  • 形上学凯特曼。在原有的宗教背景之上,来理解新信仰带来的处境,觉得这未必不是一场新的、不可或缺的赎罪炼狱。
  • 伦理凯特曼。最为显著的成果是“新人”的出现。“新人”根除了旧社会的恶习,自觉将个人利益服从整体利益,工作勤恳,任劳任怨,严格限制自己的私生活,并常常表现得欢天喜地,对一切都感到很满意。告发周围的朋友得到鼓励。

凯特曼遍地,则是伪装遍地,谎言遍地。事情的真相被一层层覆盖了起来,被无数次地折叠在里面,不难想象,也许有一天人们对这些厌倦了,想要重新开始,却不知道从何开始,源头在哪里。对一些人们来说,他们开始并不是特别想要撒谎和作恶,他们本性上也许是善良的,但是因为从某些时刻他们跌入深渊,后来就永远弄不清真与假、美与丑、善与恶的区别,乃至一边打着“真”与“善”的旗号,一边延续已经上路的“假”与“恶”,久而久之,面目全非。

米沃什承认,他本人也玩过被要求的“游戏”,也妥协让步过,这本书既是与留在波兰的朋友对话,也是与他自己的对话。观察与反省是同步进行的。这样一种自我反省的立场,正是我们特别匮乏的。在溯本追源的今天,包括需要通过审视自身的道德状况,找到自身的道德源泉。

米沃什讲过一个自己的故事:1949年一个夏季的夜晚,他参加一个聚会,在美好的世界里喝酒、跳舞,直到凌晨四点才回家。夏天的夜晚很凉,他看到了几辆满载着犯人的吉普车。这场的士兵和守卫穿着两层的军大衣,而那些囚犯们身穿夹克,冻得浑身哆嗦。“那时我明白了我是谁的帮凶”。这个故事发生的时候,他已经处在新的外交官的位置上,锦衣玉食,但是他并没有满足自己红色贵族的身份待遇,而是将目光深深地低了下去。能够体验到欢笑背后被掩埋的痛苦,包含了蕴含着米沃什刻骨铭心的个人经验。

此前我已经隐约地意识到,对于米沃什来说,他的波罗的海背景,他的维尔诺人身份,比泛泛地称他是一个波兰人更加重要。当我拿到书时,迫不及待地先将这一章读了。坦率地说,从中我读到另一个米沃什,他是那么直接尖锐,而此前他给人的印象是如此低调。   这个故事最能够反映某种无法测量的精神悲哀。米沃什认识的一位诗人,在苏德条约之后身处一个被红军占领的城市,极度恐慌之中他写了一些歌颂集体农庄的诗歌,令人侧目。不久之后德军入侵,新农庄居民开始居然把德军当作救星来欢迎,认为他们有可能把自己从苏维埃手中解救出来,混乱中这位诗人因为曾经歌颂苏联被杀。直到新的征服者表现出新的巨大残忍,人们才恍然大悟。   1944年,波罗的海三国再次被红军占领,莫斯科中央加快了改造这几个地区的步伐,所谓“强化农村阶级斗争”,使得这个地区在战后拥有散落武器的人们,逃进森林组织武装队伍进行反抗,结果是更多的人被装进闷罐车,送往人烟稀少的地方。“他们身后留下了空无人迹、反复受到劫掠的村庄,风在破碎的窗户与撞开的门上呼啸而过”,米沃什写道。而这时候西欧人开始享受平缓的和平生活,没有人注意到这一切。不管是东方的知识分子还是西方的知识分子,很少有人顾及此事。   米沃什不能再跟着时代的步伐往前走了。他背负着来自故乡的无名痛苦,那些永远被遗忘地下的人们的痛苦。他尖锐批评拉丁美洲诗歌同行聂鲁达,写诗歌颂扬苏联人的幸福欢乐,感到不能忍受。在那种条件下,聂鲁达所说的,提供了一个有用的谎言(尽管并非他本意),是东方的“穆尔提—丙”主义者正好需要的。“波罗的海三国的问题要比风格、节律和隐喻的问题重要十倍”。

米沃什的一生中,遇到太多这样被沉埋的痛苦。或者这就是他感受世界的方式,是他诗歌的方式,是他的眼睛和耳朵听到的无声世界,别人想要回避或抛弃的苦难世界。这本书还包含了四个人物素描,都是有原型的,具体而微地展示了原先他的同行、朋友,如何被迷人的微笑领进“历史”大门。经过一番动摇和犹豫之后,他自己就定格在过去某些特定的时刻。

《被禁锢的头脑》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即出 (原文链接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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